戳右边关注有方☞ 有方空间2014-01-10 06:06
调研吃再多的苦,都没有乡土建筑消失带来的痛苦强烈
乡土建筑是拿村子作为单位
南都:您今年83岁高龄了,还在为了保护乡土建筑,坚持在农村、山区这样的一线工作吗?
陈志华:是的,说实话现在愿意做这样的工作的人太少,每年都是我和李秋香老师亲自去,加上几个学生,总共只有三四个人,但20多年来从未间断过。前阵子,我刚刚从村子里回来,可惜年龄大了,这次把腰椎弄坏了,不太能动。但是,好了之后,我肯定还是要继续工作下去的,只要还有一口气,就要做下去。
南都:在清华,您原本是从事外国建筑研究的,但从1989年开始,您毅然决然转而做乡土建筑研究和保护,从60岁做到今天。这种转变是怎么形成的?
陈志华:正是因为长期从事外国建筑的研究,所以对欧洲保护老建筑的精神、对文化传承的热情,特别有感触。此外,我还有很强的农村情结,乡土建筑是我几十年来牵魂的心爱。
我母亲是一位大字不识,连名字都没有的乡下妇女,只叫“大丫头”,但是她是织布能手,我享受了她一生的慈爱,每天晚上闭起眼睛等她过来给我轻轻整一整被子。八年抗战,为了躲开日本强盗的占领,我随老师躲在高山群中,是还说不上生活温饱的农家养活了我们。
我永远并且时刻都忘不了农民,不论中国还是外国,在社会工业化之前,连城里的房屋都是农民来造的。一到农闲时候,他们便背起锯子、斧子、刨子到城市里卖血汗。工业时代之前,农村的房子常常比城市里的还更有创造性,农民自己做主、自己欣赏,在自己房屋上创造可以更自由、更精致,不断加工翻新。这些农村的房子,也就是我们说的乡土建筑,是中国文化史的一部分,它们正在快速消亡,我希望我能保护它们。
南都:乡土建筑就是指从村那些居住的房子吗?
陈志华:中国乡土建筑的一个特点就是它往往形成一个完整的村落——不是东一个房子、西一个房子。我们所从事的乡土建筑保护,是以村或者小镇作为一个研究的地方,这一研究周围的一大片就带动了。以前搞民居就是搞一个居住建筑或者是一个戏台,我们面对的则是一个完整的村子。这个完整的村子是一个非常有机的系统:一个孩子生下来了,祠堂里头就有你的登记了,有你的“身份证”了,有的生孩子就在祠堂里挂一盏灯;肚子疼了就要到庙里烧香;甚至家里的牛跟邻居的牛打架了,就到牛神庙、马王庙,还有柳四相公庙去烧香;当然,日常拜神的小土地庙、文昌阁、文峰塔、甚至水井、坟墓都算是乡土建筑的部分。我们整个乡土文化都在这样的村落里得到表达。所以我们说的乡土建筑是拿这个村子作为单位,而不是单独讲这个建筑、那个建筑。
中国乡土建筑破坏速度之快令人痛心
南都:在您看来中国的乡土建筑、乡土文化都十分宝贵,可是对比欧洲的情况,破坏却十分严重。
陈志华:研究了一辈子外国的东西,发现我们中国自己的东西没人保护,你看欧洲人研究建筑多细呀。我记得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小城市的交流学习中,当地大学的一位老师兴冲冲的一定要带我去他家参观。千万别以为他家是什么豪宅,到了才知道是一个城墙的角楼,进到家里要上一段又窄有陡的楼梯,家里居然没有厕所,内部也显得十分粗糙。但是,这位老师因为有这样一个家非常得意,觉得能住在这样有历史的房子里才是有身份的象征。如果在我们国家,这种地方要不成为旅游景点,要不就被拆了重盖起所谓现代化的房子。
南都:相对而言,我们太不尊重和珍惜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了。
陈志华:是的。我记得意大利的那个小城里有条古老的巷子,住在巷子里面的居民当时正打算给小巷写历史,每个人都很有参与感,大家决定分工合作,小巷的一位居民告诉我,只要他们写出来,政府就会负责帮它们出版。而反观国内,今年我为了出一本书乡土建筑保护的书找到各个出版社,结果根本没有人愿意出这样的书,一定要自己花大把的钱来处,这也说明从政府到民间没有人重视我们自己的传统和文化,是非常可悲的。
南都:所以从开始做这项工作就是您自发要做的?
陈志华:确实是自己想做的。在国际上,关于古建筑的保护形成一股趋势,有理论研究和实践出现,其实也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事情。我认为在中国,能代表传统文化的建筑基本都在农村,这些建筑是中国历史的见证,可是它们在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,却没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也没有人想要去保护它们,既然没有人去做,那么我来做。从1989年开始,二十多年来我和楼庆西、李秋香老师去了无数个村子,暑期的时候带上清华的建筑系分来的几个需要实习画图的学生,一起下乡了解村子的历史、社会组织,勘测、照相、画图。退休之后,清华还给我留了间办公室,有张办公桌,有了自己的空间,专门来做乡土建筑保护这个课题。
南都:你做乡土建筑研究保护这20多年时间,觉得乡土建筑被损毁最快速、最集中的是发生在什么时期?
陈志华:这个很难说,到现在这种高速的破坏都没有停止过,但每个村子又不一样。有些村子年轻人去外面打工,赚到钱寄回家,父母就立刻拆了老房子,去建新房子,觉得非常有面子,所以有钱、富裕的农村老建筑被毁的更快。相反在偏远的山区,古老的建筑保存的相对要完好些。有些村子我们去考察,告诉他们保存老建筑的意义,可是过不了几年,县长、县委书记换了,为了所谓的政绩,他们又毫无顾忌的大拆大建,于是整个村落在短时期内面目全非。
有那么一个县,早期我们去考察了他们267个村子,这些旧村子太美了,有山有水,我们在这些村里里走了无数遍,用心记录他们的全貌,并告诉当地人保护古建筑的意义。去年,我又去到这个县,当地领导客客气气请我吃饭,我一个老头子能吃什么,就是苦口婆心希望他们多保护一些当地的古建筑,县长说我们决定保护2个村,其中还有一个是革命司令的老家。我非常痛心,和领导说两个太少了,是不是能再多保护一些,几个领导当下商量一下说:看您的面子,我们再多保护一个。
我知道,在这个功利的时代,想要完整保护这些古村落、古建筑根本不可能。这么多年来,我所知所见的被破坏的村落多到无法统计,而且破坏速度之快令人痛心,这种大趋势挡也挡不住。
漂亮的假古董不如不要
南都:您为这项工作如此费心投入,而这些古建筑被破坏的结果势不可挡,那么您觉得自己付出的努力是否有意义呢?
陈志华:当然有意义,正是知道意义重大,所以才坚持做到现在。我觉得我做的这项工作最大的意义在于,一个号称有数千年历史文明的国家、民族不能把自己历史载体的重要的一部分就这么给消灭了。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,假如在历史和文化上产生了空白,今后将何以为继?
你知道中国天字第一号的国家文物是什么吗?是“北京人”头盖骨,可是我们弄丢了它。你说这个头盖骨丢了又有什么关系?既不影响吃喝,也不影响工作。文物做为文化载体的价值和意义,是一个需要较高文化、较高文明程度的社会才能体会到的,这也是我们工作如此难做的原因。尽管如此,只要我的工作对于文化的传承还有一点积极的意义,那么再艰难我也不会放弃。
南都:您会有后继无人的担忧吗?
陈志华:感觉确实是后继无人了。这个时代,钞票的威力比文化的威力大很多。建筑师只想去盖新房子,不愿意去保护老房子。我们有不少优秀的学生回头来经常劝我,还是要去盖房子,否则很难有所作为。今天,我们几个老人家还在做着这份保护的工作,但是究竟五年以后会怎样,我真不敢想象。所以我也想呼吁一下,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能投身到这个工作中来。
南都:就我们所知,在中国当下的建筑界,也有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和学生对传统村落和乡土建筑类型产生兴趣,应该不会像您说的这么悲观。
陈志华:我知道现在也有些学校在搞乡土建筑,但是他们所做的和我们不大一样。他们所做的研究绝大多数是为新项目的设计方案寻找思路和启示。而我们则是完全按照国际标准在保护真正的老房子。我很不喜欢打着“中国传统营造”的幌子来做“假古董”的事。有一些知名建筑师把房子翻翻屋角、垒一些砖头、瓦片,就觉得自己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,这种乍看漂亮的假古董不如不要。也许我有些悲观,但是我希望建筑师能凭自己的良心做事。
良心是我们今天非常需要的
南都:第一届建筑传媒奖的杰出成就奖获得者冯纪忠先生就说过,所有的建筑都应该是公民建筑,只有具备良心的建造才能被称为建筑。您这里也提到建筑师要凭良心做事。
陈志华:没错,良心是我们今天非常需要的,冯纪忠先生大我十岁以上,是一位良师益友,我们应该记住他说的话。
我在欧洲的意大利呆了很长一段时间,国内有些与建筑相关的代表团过去参观,大使馆都会让我去讲解一下。遗憾的是,其中有些老师会说,你看罗马的一些古建筑不也是保护的很糟糕,古罗马的建筑不也用砖头修修而已。实际上,这些老师根本不知道全世界文物建筑大规模、有理论的保护,成为国际性时间,也只是1960年代的事情。而古罗马的一些所谓用砖头修复的老建筑,是在中世纪被重修。不了解历史,就妄作评价,是件很糟糕的事情。
南都:您专注做了乡土建筑保护20多年,遇到无数的阻力、挫折,那么让你最有成就感的又是什么?
陈志华:最有成就感的是出了不少书,这些书从文字、照片、绘图等各个方面记录保存了中国古老村落的原貌,尽管现实中他们不断的消失,但是毕竟我们还留下了珍贵的资料,这是让我觉得最满足的。此外,通过我们的努力,还比较完整的保留下了浙江的诸葛村,这个村落目前被列为国宝单位。前几年,他们刚刚上任的领导动过给村子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念头,我就劝他,文化遗产已经有些变味了,申报成功可能对村子并不是真正的好事,而这位领导接受了我的劝阻。诸葛村也是我这么多年保护工作中唯一可以提出是较好、较完整保护的。
南都:您做这些乡土建筑考察大多非常艰苦,甚至有些是在做无用功,您会经常回访这些村落吗?
陈志华:只是偶然回访,不敢大规模回访,因为受不了打击,受不了亲眼看见他们毁灭的痛苦。我在研究和保护的工作中吃的再多的苦,包括坐几十小时硬座火车,被当地人驱逐,和乞丐住一起等等等等,都没有我亲眼看见这些美丽的乡土建筑快速消失带来的痛苦强烈。
最近,我看见一个有趣的新闻,说的是欧洲一个小镇的地下发现了金矿资源,想要采矿的代价是要毁掉地面上的村落,可是当地村民则表示,要村子,不要金矿。我就想如果这事发生在中国的农村,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?
(采写:南都记者 张雨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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